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瞄电影 郑天一
《中国奇谭》第二集《鹅鹅鹅》被网友认为是“最具古代奇谭故事的狂想意味”的一个故事。短片上线后,立刻以默片、水墨等强烈的风格形式出圈。
但是《鹅鹅鹅》,原本会是一部有旁白的纯黑白短片。
导演胡睿最初设定有一个画外音,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声音,是“由一种比较低沉的女中音音质,来诉说这个故事”。但是直到做完分镜,也还没有找到这种声音,他只好把旁白的文字挂在分镜当中。这个未完成的画面勾起了胡睿的游戏记忆,“游戏中经常会有一些文字形式出现的任务,这个体验特别符合当代青年观众的生活经验。”他决定没必要再费一道旁白来表达了。
而黑白风格,是胡睿常用的画风。最开始他就想把《鹅鹅鹅》的色彩定调为质朴、干净的黑白。做着做着,胡睿开始听到一种流言:胡老师会不会是色盲啊?他为什么老做‘黑白’?“听了这话也不好辩驳。得嘞,我就在片子里加一个颜色。”
1.
观众们现在都是了如指掌的,胡睿在“黑白”上加的是红色。
只加红色,有更高的戏剧性审美思考在其中。“红色在中国寓意吉祥喜庆,是特别高尚的颜色。就像老子所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人刚生下来的时候皮肤通红,老子认为这是人一生当中道德情操最高的一段时间。”
《鹅鹅鹅》是一个中国视觉体系当中的作品,虽然它包含一些现代西方电影的表现手法,但是骨子里的精神内核是中国的。
故事源自南朝吴均所著《续齐楷记·阳羡书生》,表现人心起伏的危险。明代戏曲家汤显祖评价《阳羡书生》“展转奇绝”,承袭六朝志怪和唐人传奇衣钵的蒲松龄有诗“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
2023年,《鹅鹅鹅》的故事,是从“你”的视角进入的,字幕出现:“你是个货郎,今天要送两只鹅到邻村。这里是鹅山,你失踪的地方。”……快板打着,突然一声京锣响,屏幕前,我们每一个“你”魂魄飞散了一半。随着故事的递进,好几种红色在牵引故事情节:
货郎的发带,狐狸书生的脸谱、簪花,兔精的妆面,鹅小姐的耳铛……浓墨与红色调相映成趣,朱红、绛红,每一种红色都有收敛的意味。“整个影片其实它并不强势,都是在呈现一些内容,可是在色彩上,因为红色比较奔放,可能是片中唯一比较强势的一点。所以一开始加了这些相对比较克制一点的红色。”
但到了尾声,货郎和鹅小姐站在漫天红霞之下时,那是全片用色最大胆也是修改得最多的一种红色,炽烈的红色。
《鹅鹅鹅》图源:豆瓣
胡睿非常坚定那一刻要有一块有冲击力的红色“冲”上去,“因为那是全片最美的部分。”
许多观众都猜货郎最后可能迷失在鹅山中了,按照这个轨迹,这一天是货郎人生最倒霉的一天,人财两空。
货郎是最大的失意者,但是他收获了美好:当他和少女默默地伫立在红霞之下,是他生命当中最美的画面。字幕出现:“这晚霞,这时光,你觉得很美,你想让她片刻停留。”
“你觉得很美,你想让她片刻停留”典出《浮士德》——当欲望都获得满足后,浮士德说:“你真美啊,请片刻停留。”他随即倒在地上结束了尘世生活,他的灵魂被魔鬼带走了。那是戏剧中最美的一幕。
《鹅鹅鹅》里的这抹绯红的轻云,为了表现这是货郎一生中最美的一刻。
中国古人的审美是很多元的,不光才子佳人,如醉如痴,风光旖旎是美,这种人生聚散离合,失意落寞,也是美。
货郎(“你”)今天是最大的失意者,但是也收获了美好,一份“念念不忘”的美好。用《牡丹亭》里的话讲,是“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2.
胡睿偏爱“黑白”,是有出处的。
胡睿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画画,那时候妈妈在做饭、洗衣服,他都会自己搬个板凳坐在一旁画画。他喜欢用笔勾勒所见的人和事物,大人们都觉得他画得很像,后来就送他去少年宫学画国画。
在那里,胡睿遇到了一位老师。1990年代的少年宫国画班里,老式的煤炉上烤着地瓜,丝丝的香气已经冒出来了。
冬天外面特别冷,在那个学画的屋子里面,烧水壶一直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那位国画老师年纪很大了,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镜腿根粘了白胶布。他就住在少年宫里,常年总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上戴着套袖,因为他在讲课的间隙,还会时不时去掏一下炉子里的煤饼。生活情趣,“老师冬天养着越冬的蛐蛐、蝈蝈,喝很浓的茶,喝的时候还会啐茶叶。”
“我们小的时候,老师们且不需要为稻粱谋,他会很有闲情逸致地泡上一杯茶,开始给我们这些孩子们讲一讲,金农的画是什么风格,仇英又是什么风格,他在讲的时候里边掺杂了许多故事。当时虽然年纪很小,但是真的就听进去了。”
老师懂的非常非常多,他的班是教小孩们们学国画,但其实他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全是古画当中包含的一些典故。“这些故事在今天都不容易听到了,孩子们每次去上课就像听故事会一样,潜移默化中又学到了很多东西。”
“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画面,一生都在滋养我,我很难不对中国绘画有所有所表现。” 后来胡睿开始学习素描,“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经常感到空落落的,那时候很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明白了,可能是因为再见不到那个良师,他总在给我快乐。”
现在的作品风格的形成,有赖于小的时候获得的美术教育经验。“我知道了一些粗浅的画理,比如画一块石头为什么会‘石分三面’,你就会知道中国人的绘画并不是不重立体和细节,它反而是更重视,只不过是在一种文化体系里面,要‘为我所用’的那种重视。”
胡睿从本科开始进入德国魏玛包豪斯大学学习,先后就读于电影和动画专业。但是直到《鹅鹅鹅》的创作,他还是会遇到一个问题:“完全用西方的表现形式是行不通的。能够跟它融到一块儿的,是中国绘画当中的那些思考。”
3.
跟《鹅鹅鹅》一样,《中国奇谭》里每一部短片都像是在中国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各有独特的民族趣味。传承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创作主张,动画片要达到“奇趣美”,《中国奇谭》传达的“美”,是本土的,多元风格的。
第三集《林林》刚播出的时候,在小范围的专业动画群里头,有人跟导演杨木善意地提出,“做得真不错,但是我觉得咱这个皮肤的质感好像做得还差点意思。”
这个意见,《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一听就明白了,“他可能觉得质感做得不够真。但是《林林》这个片子是要把一些中式的审美融入进去,追求的不是以‘真’为唯一目的;它有一定程度上的‘真’,但更多的程度上,是追求更加内敛、含蓄一点的中式审美。
好莱坞的电影中,两个人打斗,拳头就会“冲”着观众的脸过来了,它通过感官刺激来与观众的互动。
“中国人怎么拍?老前辈们的一些表现方法里头,并不追求这种感官刺激。他们设计的动作是非常内敛的,甚至只是在横向的平面去展开。但是这跟观众的互动就没有了吗?不是,它会在另一个角度去追求和观众的互动。”
《中国奇谭》延续了这种传统。《小妖怪的夏天》里,没有一把箭是射向观众的,但是小妖怪击中了每一个观看的人,我们因此与小妖怪的情感发生了更多的联结。这也是一种互动,“我”代入了。
《鹅鹅鹅》里的鹅山,用的不是视听感官把你抓进来,而是淡淡的,连声音都没有,就在黑幕上一行字,用一个“你”字而已。
“我看到B站的弹幕特别逗,都是‘对对对,这是我失踪的地方’‘哎呀不好,我要失踪’……”陈廖宇当时就感到大家最终讨论用第二人称这个决定做对了,“它也是一种互动的表达。”
“中式的审美不在炫技,比如同样是武将,中国古代的英雄、武士造型,都很内敛,但是你会觉得他内在的张力很大,是一种往回收之后产生的力量。或者说我们‘做减法’以后,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我们有时候把它叫成‘意境’,或者叫‘留白’,留白不只是画面上的,其实还有表达上的留白,甚至是动作上的留白。”
“不过中式审美的定义它也不绝对,我们始终还是有更开放的心态。中国人也是在变化的,我们不会对‘中国风格’作预设,我们用前人的东西,也希望往里放新的东西。”
《林林》图源:豆瓣
4.
《中国奇谭》的构思缘起于2020年底。当时,面对2022年中国动画即将到来的100周年和中国动画新的百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正在策划一个项目,以发扬中国动画极具特色的短片创作。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也正琢磨着做一些有探索性又多元化的短片,双方一拍即合。
在两年的创作过程中,上美影和陈廖宇需要统筹各个方面的工作,大到组合创作团队,确定选题、风格,小到具体某位分集导演的哪一个创作思路如何推进。
胡睿有一回说,创作艰难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跟攀珠穆朗玛峰时有大老虎在后面追一样,充满了“求生欲”,“是个人都能上去。”
对陈廖宇来说,支撑创作工作的能力,在他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打下了基础。也曾经有一批老师对他的艺术观的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那是1980年代他在浙江美术学院附中(今中国美术学院附中)上学的日子。
附中虽然是高中,但是学制跟大学一样,上四年学,校园也在美院里头。“前三年打基础、学基本功,到四年级,根据学生报考大学的专业方向,开始侧重某方面的练习。”陈廖宇整个美术基础的训练,以及在美术上形成的鉴赏能力,都起于附中阶段。
“我上学的时候,老校长是马玉如先生。马老师是那种典型的中国文人,在艺术上非常有造诣,他是一位谦谦君子,跟人说话总是轻声轻气地。
马老师后面一任校施绍辰先生,是另外一种感觉。你只要听一次师施校长的演讲,或者给你开一个会,保证能体会到热血澎湃。
附中不同专业背景的老师,他们不管是不是直接教你,都会对你各方面产生影响。先后当过我们班主任和专业老师的,有教设计的林勇老师,教国画的张浩老师,雕塑专业的周雷老师,当时都很年轻,教学很有激情。
周雷老师在素描教学上,对我或者我们整个班同学的影响,一直延续到我们后面的艺术追求。当时他给我们教授了素描的一些观念,怎么去认识事物本质的一些观念,怎么去伪存真,什么是品味好的素描。可能我们原来都是从社会上各种途径去学习和认识素描的,直到遇到周老师的时候,我们一下子就提高了。
还有教油画的陈宁老师,常青老师,画版画的徐屏老师,教色彩静物的徐明慧老师,他的色彩静物,当年就是所有考生的范本。附中老师,说一天可能都说不完。
其实当时是十五、六岁到十八、九岁的年龄段,人还是懵懵懂懂的,有一些好东西,不一定全都理解。但是在后来成长的年岁里头,它们给你打下了基础,你会有一定的鉴别力,有一定的眼界,知道如何挑选。
在人入艺术这个门的时候,有那么一群人给了你一个质量很高的起点,那么不管当时明白没明白这些道理,对后来的影响都是很大的。”
图源:豆瓣
5.
但其实陈廖宇上附中的时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学生。当年大多数附中学生的志向都是绘画方向,考学目标是几大美院的“国油版雕”。陈廖宇却特别喜爱画漫画。
前几天,一位研究中国漫画史的朋友,给陈廖宇寄去一本1989年的《中国幽默画大展》,那里收录了当年陈廖宇入围展览的两幅幽默画作品。
“我记得应该是附中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画的作品。一幅画的是一个人和一棵树,树有一个影子。夏天大家都喜欢在树荫里乘凉,这个人就拿着一把剪刀,把那棵大树的影子剪成一块一块。那个漫画的名字叫《卖》,我那时候就喜欢这些想入非非的事,‘一个影子可不可以剪成一块一块地卖?’”
不过在1980年代末,喜欢漫画的陈廖宇,还很难找到对口这个爱好的大学专业。有一天,他偶然在校园里看到一张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他看到一个“动画专业”。实际上在看到这个简章之前,陈廖宇对电影学院一无所知,当时并不是动画有多吸引他,是入学考试吸引了他,考画漫画。
“我喜欢漫画可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对现实的关心。漫画在八十年代还不叫漫画,叫讽刺画,那时候人民日报有一个副刊叫《讽刺与幽默》。我入围大展的作品在这个副刊也刊登过,当时挺受鼓励。我个人喜欢的创作里头,某种程度上都带着对现实的一些思考。
我也不太喜欢一本正经、严肃地去表达,我更喜欢让一件事情能以比较轻松、幽默的方式呈现。
第二个呢,漫画需要发挥想象力。我自认为是一个比较有想象力的人,甭管这个想象力到底怎么样,在很早开始有自我意识的时候,我就对这种设计类、漫画类的需要发挥想象力的艺术,会更加有兴趣,我能从中获得乐趣。”
6.
《中国奇谭》也是一个让观众看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想象力的作品。
第四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是一个完全原创的故事,它非常生活化,甚至没有冲突在里面。可是当深夜里,乡村巴士带着王孩儿和所有神仙们驶向了不明的地方,乡村的无可奈何又看得观众潸然泪下。
导演刘毛宁1994年出生,是此次创作团队中最年轻的一位,他用什么经验讲故事?
刘毛宁说他小时候有许多疑惑,比如三爷爷老早就瞎了,他为什么还能独立地照料自己的生活?在《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里,一个少年的幻想,填补了这些空白,完成了小孩子没有办法解释的现实,原来三爷爷是有神仙在帮助。
刘毛宁总会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夏天的下午:头上的电扇直扭扭转着,桌上有剩菜剩饭,几个苍蝇盘旋在半空。他就躺在凉席上面,拿遥控器换台。“当时我们家的电视只能收到七个台,都是地方台,要不卖假药,要不卖什么的,或者就是雪花。我就不停地在那换台,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那个下午就这样度过去了。那是非常无聊、乏味又单调一个状态,但是小孩儿当时没有任何的负面情绪产生。“我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个很宝贵的时刻。人在无聊发呆的过程当中,生活就打开一些缝隙,这些缝隙让那些有趣的东西进来了。”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 图源:豆瓣
《中国奇谭》的创作初衷,就是想讲一些好的故事,提供给观众一些优质的声画影像。结果从元旦开播以来,这一群整天埋头画画的动画人猛地一抬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全国人民熟知了。
上美影和陈廖宇在集结这十位青年导演时,认为他们都已经完成了艺术创作的经验积累,但是可能还没有形成非常固定的某种风格,“所以他们处于‘火山还没爆发’的阶段,他们已经到‘爆发’的前夕了。从创作激情和需求上,他们处在最旺盛的阶段,并且他们还能给观众带来一些新的东西,这也是《中国奇谭》多元的一部分。”
《中国奇谭》接下来还有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咱们且等火山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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