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从一群涉嫌强行募捐的人的围堵中挣脱出来,木槿忍不住问师兄:“怎么这些人每次都是围住我,他们咋不来围你呀?”
刚才一直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木槿热闹的师兄终于拎出了少见的正经嘴脸:“因为你看了他们。”
木槿不认可:“别人都不看吗?你也看了!”
师兄认真地看着木槿:“别人都不是用正眼看的。”
木槿想了师兄的话,最终认为有一定道理。每次看到辛苦讨生活的人,她都会忍不住满怀同情地多看几眼。这种眼光总是被那些人迅速准确地捕捉到并作出相应的反应——向她走过来,对她诉说,或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唉,我爸早就说过,我这人就是太善良了,容易吃亏。”木槿慨叹。
木槿咬牙决定,以后上街争取只用正常眼光的百分之十看这些人,这样应该能有效避免她在街上被围困。另外,她目前还在见习期,收入不高,确实也不适宜长期以这种方式广结善缘。
“就是。要让心肠硬起来!”师兄说。
新的考验说话就到。
那个老太还在车下,木槿已经观察了车里,每个座位上都有人。
往常在公交车上碰上这种情况,木槿都会马上起身把座位让出来,这一次,她把脸转向了车外。
老太喝喽气喘地上了车,放下手里的东西很费劲地站定,揭起棉衣掏出车卡。刷卡器里一个女声义正词严地宣布:“老人卡!”
木槿用百分之十的眼光看老太:脸色黑黄,首如飞蓬,身材臃肿,提着分量应该不轻的两只装得鼓鼓的大塑料袋。
木槿的心里慌乱地跳着“别别别别”的声音,祈祷她知道的各路神仙不要让那老太走近自己。这车上要是有一个便衣警察的话,应该会注意到木槿的眼光跟小偷的差不多,都是躲躲闪闪贼溜溜的。
老太“呼嘶呼嘶”的喘气声却在变得最清晰最尖利的时候不再移动,就在木槿身边停了下来。
我,没,有,看,她,呀……木槿在心里无力地申辩。眼皮底下,老太的脚随着公交车的晃动和惯性做着艰难的对抗。
所有的人好像都和木槿是一个想法——应该会有人站起来让座吧,学生,或者哪个年轻人,耳朵上捂着手机正跟对方肉麻起腻的那个中年女子当然不能指望……
车厢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着急。
木槿想站起来,和过去一样,请老太坐下。
再过10秒钟还没有人让座,她就站起来。
不等木槿数够10秒钟,老太趁着公交车在一个站台经停,向前移了过去。
木槿的读秒中断了,她向车厢前半部分看过去——那里也许会空出一个座位?
老太这次站在了一个深锁双眉目露凶光满脸焦躁之色的中年妇女身旁。她可能觉得换一个地方会好一些。
仍然没有座位空出来。老太的脸上多了悲苦,身体因为车子的轻微震动小幅地甩摆。车厢里只有汽车的声音,刚才嗲声打电话的那个中年女人已经收起手机,平时司机座椅后面总在播放广告的液晶屏,今天是黑的。
木槿很后悔前面没有站起来。这会儿站起来,别的人也许会想:你早干啥去了?
木槿怕这个。
车厢里更加怪异地沉默着,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在慌乱地奔窜,它们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却面目可憎。
老太换了一只手抓住面前座椅的扶手,把身体转一个方向,朝着司机的后背喊:“开车的,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快速地回一下头,又快速转过头去看路:“老人家,这个地方不能停车,还没有到站呢。”
“我不管,你把钱退给我。我不坐这个车了,都没有座位,你停车,我要下呢!”老太的声音里积满了委屈,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司机:“马上就到站了。到了站你再下,这个地方真的不能停车。”
“我不管。你给我退钱!”老太悲愤地喊,同时无限冤屈地哭了出来。
刚才满车厢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东西像是受了惊吓,各自慌乱地藏到了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角落落里。
满脸焦躁的妇女扫一眼窗外,猛然站起来:“哎呀,停车停车,你们这是啥公交车么,到站了也不报一声!”
司机说:“报了,你没听见。下一站下吧。”
车厢里再没有声音,但是又似乎有很多声音:报了。没报。没报?报了,我听见了,邮电街站……
老太太的啜泣声似乎也消停下来。她坐在了车厢底板上,似乎已经放弃了要司机给她退票的打算。
车终于停下来。
满车的人都站了起来,挤挤挨挨地向车门移动。经过老太的时候,他们都很小心地避开一些。刚才躲进角落里的那些东西,在车门刚开的那一瞬已经抢先逃到了车外,这会正惊魂未定地向车里偷觑。
老太挣扎着起来,坐了一个座位。满脸焦躁的妇女最后下车,搀了她一把。
公交车重新启动慢慢离开的那一霎,站台上似乎能听见几百个人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的声音。
很长时间以后,木槿都记得那一天。坐了那一趟车以后,她那天的心情变得很坏,怎么也快乐不起来。而她本来是几乎每时每刻都快乐得要死的。(杨蕴伟)